老爸

差點忘了帶電影票給老爸，還是他最愛看的動作片。

小時候，總是很驕傲地在父親的職業欄填上「電影」，同學看了很好奇，問我是不是當導演？先搖搖頭。還是演男主角？再撇撇嘴。阿不然咧，到底是做什麼？通常到這個階段，我會先控制自己的臉部肌肉，使嘴角上揚，擺出不置可否的高深莫測樣，接著微笑不語，十足吊人胃口，虛榮心脹得胸前都鼓了起來，不講就是不講，同學得到的回應往往只有我那翹到不可一世的雙下巴。

下課的時候，換老師出馬，特地把我叫去教室後邊，偷偷地問我說：「啊你爸認識林青霞嗎？（女老師則問秦漢）」「都認識啊！」「那……可以請你爸幫老師要一張簽名照嗎？」老師伸出溫暖的雙手握住我，我感受到手掌那端有一股掌溫伴隨著殷切地期盼傳了過來，這就是我人生中被落實愛的教育的濫觴。「可是......老師，我爸是認識他們，但是……他們不認識我爸耶。」疑問比翻書還快地動作在老師臉上。「那剛剛……你是在給我裝笑維嗎？下堂課上課給我罰站十分鐘。」原來爸爸認得明星的代價是要孩子來接受懲罰。「老師我沒有騙你啊我爸還認識湯姆克魯斯內。」「再多站十分鐘！」看來老師對外國明星比較沒興趣。

老爸國小畢業，從小學徒開始學起，跟著他的師傅幫戲院畫電影海報。老爸最愛臭屁說他出師以後，凡是重要檔期的大片，戲院老闆總是第一指名要他畫。「因為我畫的那個男女主角厚，都比電影裡面拍的還帥（漂亮）一百倍啦！」老爸的口頭禪就是句尾老愛加個什麼什麼一百倍，還懂得用語助詞「啦」加重語氣。

媽說其實爸小時候很苦，家裡沒錢供他讀書，只好早早出來工作賺錢，戲院海報背面是用竹子搭好的格狀棚架，好掛上戲院門口，小學徒們必須上山拿鐮刀割竹子，背下山後用小匕首去除竹枝竹葉，整個過程，一不小心就會被鋒利的刀刃割傷或被尖銳的竹子刺戳破皮流血，傷痕累累是家常便飯。但是老爸從來沒有提過這些，他總是說，比起文藝愛情片，更喜歡有大場面之類的動作片或災難片。「（畫）那種動來動去的厚，比愛來愛去的還難一百倍內！爆炸那種背景，卡厚工，安內畫面才豐富，比較能吸引大家來看。」常常講得好像自己是國際知名繪畫大師。

這幾年，電影海報多改用電腦繪圖為主，再加上大型輸出印刷技術的進步，手繪的海報和大型看板，除了一些二輪戲院，幾乎很難看到了。「恁爸ㄟ海報是人腦下去畫的，安內卡ㄟ有感情，比電腦厲害一百倍不止啦！」退休後，老爸常常感慨科技總是在泯滅人性，偶爾看他拿著不知道去哪弄的板子蹲在院子塗塗抹抹，嘴巴邊碎碎念說畫圖就是要給人家看得懂，美術館的那些抽象畫展居然還要買票進場，「還不如買票來看電影卡實在，又不是頭殼壞去」。看著老爸念茲在茲的都是電影，不枉他自封「台灣最早一輩電影人」這樣令人害羞的稱號。

「東西準備好沒，媽在催了。」弟同我說。

「你知道你老爸被老闆罵過一次嗎？」走到門口媽突然停下來。

「是喔？」不是號稱南台灣難波灣（No.1）嗎，我想。

「你國小的時候，好像是年節的賀歲國片，片名……我忘記了，總之海報是兩個小孩對著蛋糕吹蠟燭。結果你爸不知道跟哪裡借膽，把其中一個小孩子畫得跟你一模一樣。

隔天老闆看了，就問說怎麼左邊那個跟主演的童星不像，你爸反駁說小孩子可愛就好，長相不用那麼計較，還說：『再不像也沒有差到一百倍啦！』，最後當然免不了被老闆扣薪水。」

我倒是想起，有次我去看老爸工作，海報接近完成畫到寫中文片名的時候，老爸突然說：「以前你連這個字的一半高都沒有，現在快比這個字還高了內！」說罷好像很開心的樣子，大概是高中的時候吧。

「水果跟花都要整理妥善，不要給你爸等太久，好不好？」老媽打斷我的回憶。

「有啦，都有帶。」

「啊金紙跟香咧？是去拜拜內，不是去郊遊內！」

「有啦有啦！」老媽一直碎碎念，害我差點忘了帶鞋櫃上那張《印第安納瓊斯4：水晶骷髏王國》的電影票。

這可是老爸最愛的大場面動作片呢！